清明回鄉(xiāng),我發(fā)現(xiàn)村里的老井已被填掉了。那可是曾經(jīng)性命攸關(guān)的一口水井啊,現(xiàn)在卻被嚴(yán)嚴(yán)實實地填埋了。
我上小學(xué)的時候,由于水源緊張,吃水極其困難,我們那一片的鄰居于是商量,集資打一口水井,以解決吃水的難題。挖井的匠人是鄰村的謝家廟灣人,姓謝,名字不詳,有“謝干井”的稱謂。此人單身漢,是遠(yuǎn)近聞名的挖井人,因精通山水龍脈之道,選址相當(dāng)準(zhǔn)確,很少有失手的時候。只是有一次,給某村的大戶人家打井,越有八、九丈之深仍不見出水,于是只好另選井址,而“謝干井”的雅號從此便不脛而走了。
村里人商量一致決定請“謝干井”來挖井,還是相當(dāng)信服人家的,沒有抱著試試看的態(tài)度。
選址自然是極其嚴(yán)肅而重要的。挖井之前,“謝干井”來了一回,在村人提供的備選井址上仔細(xì)地踏勘、觀察、甄別,最后終于勘定了村頭的一處富戶人家的閑地作為井址。
擇一黃道吉日,“謝干井”一早便到了村子,在指定的人家用過早餐,先是舉行了一個簡短的儀式,響了兩串鞭炮,井匠就換上臟兮兮的衣服,腰里捆一根麻繩,準(zhǔn)備好工具,開始挖井了。
單身漢的要求不高,但挖井自然是氣力活,只要保證幾頓干飯及時、可口,掘井的進(jìn)度是不容置疑的。這是從地面向地下掘出深洞來,并且要保證出水的絕活,孩子們自然好奇得不得了,雖然被大人們追著趕著跑,但還是趁其不備偷偷摸摸地湊近向井內(nèi)觀看。
井的正上方早已支起了轆轤,井內(nèi)的黃土全部用土籠盛了,由轆轤運(yùn)輸上來,在旁邊堆起小山來。
不幾日,井已打得很深了,從井口朝下面望去,“謝干井”裹著厚厚的短棉襖,像青蛙一般在井底活動。井匠在井底喊話,井口的人總要豎起耳朵來仔細(xì)聆聽,井上井下對話,變得吃力起來。
大約打到八丈多的時候,井下運(yùn)上來的土呈泥糊糊狀了,不久就有一股水冒了出來。負(fù)責(zé)搖轆轤的滿年將消息傳開后,鄰居們像炸開了鍋,一傳十,十傳百,興奮得跟過節(jié)似的。
井終于打好了,人們又忍不住放了幾串鞭炮。為了表示對“謝干井”的感謝,竣工這天,鄰居們特意給井匠買了肉,請村里廚藝精湛的俏媳婦做了頓大餐,并且買了上好的酒、上等的煙,由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陪著,招待得井匠酒足飯飽,好不愜意。一個井匠的成就感在這一刻才會體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,至于裹著棉襖在陰暗潮濕的井下挖井的艱辛和免不了的擔(dān)憂,早已煙消云散了。臨末,村人們給井匠開了優(yōu)厚的工價,又將剩下的好煙好酒,一股腦兒給“謝干井”裝在帆布袋里,才打發(fā)其上路。
送走井匠后,鄰居們又趁熱打鐵,用夯筑起了土墻,將筑墻剩下的土運(yùn)往別處。又選派滿年和幾個精壯勞力去后山上砍來了椽子蓋起了井房,正式支好了轆轤,為井房安了簡易木柵欄門,并用一把鐵鎖子鎖了。
相對而言,井水水源還算不錯,井水甘甜而清澈,只是僅僅一口水井,要滿足十多戶人家?guī)资谧拥淖鲲?、洗衣、飲牲口、拌豬食、養(yǎng)雞、喂狗等用水需求,還是相對頗為緊缺的。
也不知是鄰居中哪個婆娘的建議,一致商議定了,立下規(guī)矩開始限水。于是每隔兩天集體挑一次水,每戶最多不超過兩擔(dān),而且井房的鑰匙、井繩輪流著拿,卻唯獨我家沒有這項權(quán)利,理由是母親天天忙著上地,早出晚歸,家里老是大門緊鎖,大家打水的時候拿不到鑰匙。
拿了鑰匙的婆娘,到時間會呼朋引伴擠到井上打水,似乎擁有了某種至高無上的權(quán)利一般??蛇@的確害苦了我們一家人,尤其是害苦了母親。
因為迫于生計壓力,母親天天得起早貪黑,有時中午也不回家,餓了啃一口自帶的干糧,把自己深深地陷在莊稼地里。婆娘們集體打水的時候,母親正好上地,等母親摸黑回來,發(fā)現(xiàn)缸里沒水,沒法燒飯時,才記起又錯過了挑水的機(jī)會。于是母親硬了頭皮,去鄰居的門上挨個討要鑰匙,往往遭到了不少的白眼和奚落。
有時,母親在拿了鑰匙的人家門前喊上半天,那家的婆娘愣是裝作沒聽見,就是不出來。母親只好再喊,又喊了半天,人才慢吞吞地出來開門,卻只開個門縫,將鑰匙扔了出來。
母親撿起鑰匙,和我向井房走去。到了井口,月光下一只“鐵將軍”冷冰冰地把著門,井口旁的空地上撒了不少水,自然是婆娘們白天打水時灑下的。
母親在轆轤上纏上自家的井繩,開始打水。由于白天她們已經(jīng)集體打過,井水已不充足,一桶水往往要分幾次才能打滿,而且是渾濁不堪的黃泥湯。等我們挑完水,倒在缸里要沉淀許久才能做飯。有時一家人吃過飯就到了后半夜。
那時父親經(jīng)常外出謀生,當(dāng)時弟弟還小,我們母子相依為命。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,我和母親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在銀色的月光下,走在家鄉(xiāng)的土路上挑水的一幕,這情景我終生難忘!
有一次,母親上地回來又晚了,錯過了集體打水的時間。打聽到拿鑰匙的人家后,母親便去討要。這是臉上像被熱油燙過一般的一臉麻子的女人,她的臉簡直不忍直視。麻臉女人平日在村子里扯起嗓門指桑罵槐、追雞趕鴨,在家里也是潑婦十足、叫爹罵娘,一般人都躲著、繞著走,輕易不會跟她一般見識。母親在麻臉女人家門外喊上半天,愣是沒人開門。母親只好跟我到離村子六、七里的甘溝去挑水。甘溝是一處荒僻的深溝,夏天可見到有人在溝底的草灘上放牛,往往有調(diào)皮的牛不走正路,陷在深深的泥淖里,放牛娃于是喊了村里的大人們來幫忙將牛弄出泥淖。除了放牛的外,絕少有人在那里閑逛。有一年的寒冬,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一個不明身份的外地人死在了甘溝的某個山洞里,因此更少有人光顧甘溝了。就是這樣的荒溝,卻有一眼山泉常年往出冒水,且泉水甘甜至極、清澈透明,遠(yuǎn)非黃濁的井水所能比擬。村里每有臨終的老人,于心口灼燒、口干難忍之際,機(jī)靈的兒女便匆匆跑去甘溝,在冒出的水口處打來一壺清鮮的泉水,給老人飲下,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奇效。在水井還沒有掘開的時候,父親每次出遠(yuǎn)門的前一天,總要在這甘溝里不知往返多少回,直到挑回滿滿幾缸水,挑得盆滿瓢滿,才戀戀不舍地走出家門,去不知名的遠(yuǎn)方討要生活去了。
因全是極其陡峭的山路,母親挑著水,身子隨山路趔趄著,桶里的水前潑后灑,渾身早已濕透。在荒涼的甘溝坡上,在明亮的月光下,我們母子一前一后艱難地蹣跚著。時不時有不明的夜鳥,如野鴿子、貓頭鷹之類,突然撲騰起來,劃破夜空凄厲慘叫一聲,又飛到對面更深的溝里某個黑漆漆的山洞中去了。我和母親驚嚇得不行,但必須互相壯著膽。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在一塊平地上歇息的時候,喘著氣給我說的話:“兒啊,以后好好念書,有出息了一定要離開這地方,不要過和我一樣的生活。”我當(dāng)時點點頭,在月光下,我分明看到了母親眼角掛著兩顆晶瑩的淚滴兒。
這樣的生活不知熬過了多少年,母親不知吃了多少苦頭,后來我出外求學(xué),沒能陪在母親身邊,也就不得而知了。
村里實施人飲工程后,家家戶戶通上了自來水。當(dāng)各家各戶打開水龍頭,看著珍珠串子般的瓊漿玉液從水管里噴涌而出時,人們興奮得拍著腦門,有的老人直接將長滿胡茬、露出豁牙的嘴貼到水龍頭上啜飲。家鄉(xiāng)的人們又一次像過年一般熱鬧、沸騰起來。
我家通水那天,母親特地給我打來電話,不失時機(jī)地將這件“大事”告訴了我,讓我也高興高興。我在電話那頭,分明能聽出母親難以抑制的好心情來。“真的嗎?”我在電話中一再求證,也高興得不得了。是的,這是真的。對于吃了大半輩子井水、更吃了不少苦頭的母親而言,這的確就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。我打心底里高興,從此以后,母親就再也不必低三下四地守在人家的門外討要井房的鑰匙了,也不必三更半夜里摸著月光去打那黃泥湯了,而是和城里人一樣,吃上了干凈、清冽和甜滋滋的自來水了,母親終于可以擺脫這種艱難打水的噩夢了。
然而,老井也終于可以“賦閑”了。它已經(jīng)失去了往日的熱鬧與喧嘩,一下子淡出了人們的視線。就像一位曾經(jīng)叱咤風(fēng)云的將軍,一旦失去了他賴以決勝千里的戰(zhàn)場,也就失去了人生的全部意義一樣。老井從此廢棄了。
先是井房的原貌還保存著, 后來荒蕪、坍塌,直至面目全非,再后來井房不見了蹤影,井口卻被一塊大磨盤和樹枝封堵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。
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年,我們誰也不曾刻意記起老井,它已不在我們的生活范疇之內(nèi)。只是偶爾路過時,目光無意間碰觸的一瞬間,才恍然記起,——這是老井的地盤,這里曾經(jīng)是多么的人聲鼎沸、熱鬧非凡啊?,F(xiàn)在,卻竟然破敗到了這般光景。
聽父親說,去年秋季雨水奇多,幾場大雨過后,鄰居們發(fā)現(xiàn)洪水倒灌進(jìn)了老井,以致老井里的水溢了上來,在荒地上四處漫延。為了村里老人和孩子的安全著想,大伙一合計,決定發(fā)動精壯勞力將老井里的水抽干,再從別處取土,徹徹底底將老井填掉了。我回鄉(xiāng)看到時,老井才剛填埋不久,上面還有新土的痕跡。
我禁不住唏噓不已。世事滄桑巨變,任何喧囂一時的事物最終都會歸于沉寂、止于平淡,就像我們這熱鬧而平凡的人生。
家鄉(xiāng)的老井,雖然退出了歷史的舞臺,但在過去的歲月里,可是我們性命攸關(guān)的依靠。至今,我的身體里,還流淌著老井里的井水,它已經(jīng)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。
家鄉(xiāng)的老井,我不會輕易地忘記你,但愿你一直存活在我的氤氳的舊夢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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